《暗恋桃花源》讲述了一个奇特的故事:“暗恋”和“桃花源”是两个不相干的剧组,他们都与剧场签定了当晚彩排的合约,双方争执不下,谁也不肯相让。由于演出在即,他们不得不同时在剧场中彩排,遂成就了一出古今悲喜交错的舞台奇观。
“暗恋”是一出现代悲剧。青年男女江滨柳和云之凡在上海因战乱相遇,也因战乱离散;其后两人不约而同逃到台湾,却彼此不知情,苦恋40年后才得以相见,当时男婚女嫁已多年,江滨柳已濒临病终。
“桃花源”则是一出古装喜剧。武陵人鱼夫老陶之妻春花与房东袁老板私通,老陶离家出走桃花源;等他回武陵后,春花已与袁老板成家生子。此时剧场突然停电,一个寻找男友的疯女人呼喊着男友的名字在剧场中跑过……
看完经典版《暗恋桃花源》的现场,回想剧名,先有“暗恋”,后有“桃花源”,都是很美好的词汇。提到“暗恋”,会想到爱你在心口难开的心动,说起“桃花源”,会不自觉背诵“晋太元中,武陵人捕鱼为业”。但,假使把“暗恋桃花源”改成“出轨逃花袁”,朦胧写意的美好滤镜瞬间就碎成了鸡飞狗跳后的一地鸡毛。可无论好与坏,总是忘不掉,无论喜与悲,总也回不去。
江滨柳忘不掉云之凡,是情深不悔执念成魔吗?
不是的。
他不过是不能面对现实不能承受事情超出他的掌控所带来的后果,还有,日积月累把一件事做成了习惯却感动了自己。或许,还有三两分文艺青年的天生忧郁在。
我们来回忆一下那一夜他们因为什么告别,而云之凡又说了什么话。
他们在上海相恋,云之凡要回昆明老家过年,而江滨柳因为东北老家依然沦陷故而只能留居上海,在告别这夜,云之凡表达了对于过年的畅想,有了什么什么才会有年味儿。而江滨柳听完却不是滋味,因为他孤身一人,过不过年无甚区别。如此就有了云之凡的安慰——“忘掉吧”“你一定要忘记啊”。
云之凡说让他忘记战争,逃难,死亡,让他看看周围的人,哪一个不是千疮百孔。但是江滨柳就是忘不掉。周围的人即使千疮百孔也要在旧伤疤里开出一朵花来,而他江滨柳不能。
江滨柳这样的人,如果成长在和平年代,会是一个很优秀的文艺青年。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悲情,这种悲情可以通过他的言行散发魅力。但生在战争年代却不能面对现实就让他的处境变得极其尴尬。那些千疮百孔的人都顽强地对那个时代报之以歌,而江滨柳在他们的衬托下,却仿佛对那个时代表错了情。他的悲情也成了矫情。
最后一场戏让江滨柳的形象更具体也更普世。
他对陪伴身边的发妻一脸不耐烦,只是不停地催促她回家,让她去处理存款和保险,仿佛她嫁了他是一件错事。但反过来想,如果她嫁了他是一件错事,他娶了她不也是一件错事吗。他没有资格指摘妻子,就只能施加冷暴力。
一转身面对老年云之凡的时候他又是深情款款,好像一辈子的深情都给了云之凡,没办法匀出来一丝一毫给发妻了一般。他的执念可能并不在于对一人深情,而是他在对一人深情之后那个人有没有付出同等的深情。
云之凡说了什么?她说她写了很多信到上海,但是后来年纪大了等不起就嫁了。然后她还说了这么一句“我先生人很好”。这句话可以有很多解读。比方说,我先生很好,而我不够好,你当然就更别提了。又比方说,我先生很好,所以我们之间那点事,你就忘了吧,我早就忘了。
虽然现场看黄老师喊那一声“之凡”,花白头发的孙莉老师带笑回头的那一瞬间,很戳心。可是回过头来想,老年江滨柳登报寻人,而老年云之凡在登报五天之后才找上门来,已经过了“认亲”的黄金时间,而他们之间也过了最好的年华,一切都回不去了。云之凡登门拜访,与四十年前他们在上海的告别一样,就只是在说“我好好的,你也好好的”。
云之凡给了江滨柳全部的体面。四十年前告诉他要忘记,四十年后依然在说要忘记。相比较江滨柳总惦记着几十年前的初恋却生活无虞而言,云之凡可能才是那个经历战火仓皇逃难千疮百孔的人。可是几十年后,云之凡依然能笑着说“我先生人很好”,而江滨柳却只惦记着“你有没有想过我”。这样截然不同的他们,即使没有错过,也未必就能圆满。
再看老陶,那个在现实生活中被妻子戴绿帽忍无可忍离开武陵的老陶。老陶为了逃避现实离开武陵,阴差阳错来到桃花源,享受了桃花源的种种美好之后依然想念武陵的一切,所以他排除万难也要回到武陵。回到武陵之后却见到妻子嫁给了袁老板生了个儿子一屋子鸡毛蒜皮。他想带妻子去桃花源,他觉得如果妻子随自己一起到桃花源,这一切都会改变。但显然妻子和袁老板都不这么认为。当他心灰意冷最终决定划船独自回到桃花源的时候却发现,再也回不去了。
之前看电影版的时候,以为《桃花源》部分是做喜剧调性,和《暗恋》部分形成一个落差和对比。看现场的时候却觉得即使表演方式这么夸张细节设计这么喜剧化了,却仍然让人看着很想哭。这并不是一出喜剧,就像看到一个小孩子,心里委屈地都要哭出来了,可是大人却说必须笑,所以很努力很努力想挤出一个笑脸一样,你会很想对那个孩子说:孩子,想哭就哭吧,别忍着。
我比较倾向于认为“桃花源”部分是老陶的幻想。就像老陶自己的台词说的,他在桃花源遇到春花和袁老板,遇到一个长得像就算了,遇到两个都长得那么像,这不合理。而且老陶在桃花源能够和春花和袁老板和睦相处,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:现实中我和春花还有袁老板也是可以这么融洽的。或者说,正是现实中老陶在春花和袁老板之间插不上份,他才会想象出了这种一团和气的景象。桃花源所呈现的一切,都是他在现实中渴望得到却没有得到的。看似美梦成真,其实不过梦一场。
《桃花源》里的“忘不掉”就很讽刺。老陶忘不掉春花,即使春花出轨袁老板,即使他已经在桃花源享受了极致,他还是忘不掉春花。春花忘不掉老陶,表现在她在家里供奉了老陶的牌位还给他烧纸钱。袁老板呢,总是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,梦想有一处像桃花源一般的景致,却始终求而不得。袁老板才是那个在春花和老陶之间横插一脚的人,插完这一脚却发现,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时光远不如见不得光偷情的日子。往后余生,都在为此埋单。
忍不住暗戳戳比较了陈明昊老师和李立群老师的表演。毫无疑问,前者的舞台完成度极高,基本还原了剧本里的老陶。但是,《暗恋桃花源》剧本的构思有李立群老师的部分,所以《桃花源》戏份中,李立群老师的个人风格表现地十分明显。甚至偶尔还会跳戏到《绝代双骄》的李大嘴,因为那些夸张的肢体语言,极其口语化的台词,相似度确实很高。有一种,虽然是在看陈明昊老师的舞台,却有李立群老师附身的错觉。
那个穿着玫红色风衣总是很不合时宜地出现大声喊着“刘子骥”的女子,其实不也是忘不掉也回不去么,总是忘不掉那年南阳小吃街和刘子骥一起的快乐,却再也回不到那一年。
好在,这只是两出戏。黄老师会在舞台上说“向往的生活让我去烧饭我都没去我来这儿”,孙莉老师会对着剧中的导演说“白色的山茶花,这很难演哎导演”,何老师会大声吼“我不叫袁老板”,吴彼老师举着巨大的横幅“时间愉快地过去了”在场内来回奔跑。
我觉得《暗恋桃花源》最想说的可能是,不执念于过去,不妄想于将来,微笑面对当下的真实。人生确实有很多个十分钟的等待,可我们并不知道哪一个十分钟后花会开。